临汾方言之
“机子”
文/刘志杰(山西临汾)
“机子”,是一个覆盖力非常强的随遇而“安”的方言词,它可以随时随地“安”到我们的身边,“安”到乡野父老口中。
●三十年前的农村,龙口夺食的五*六月:麦捆摞成了山,好几天了还在那时堆着,稳如泰山。有人问了,你们家的麦怎么还不赶快打呢?“这不是没机子么?等了几天了机子都挨(nāi)不着。”——这里的“机子”安到了老式打麦机身上了。
●过去的广胜寺,山门前一片熙攘,漂亮鞍辔的大红马、驼峰隆起的灰色骆驼、再加上一枝斜出的老柏枝,衬映着矗立了几百年的飞虹硫璃宝塔,人头攒动处传来一声女高音:“哎呀,坏啦!这介机子怎么也打不开了,我先借用一下你的机子……”——不用说,这“机子”一定是安到了老式胶卷照相机身上了。那时还没兴上智能手机,来自远方的游客只能掏口袋让职业照相师给“咔嚓”一下了,把靓丽的身影永久地定格在古刹宝塔的前边。
●那时大队门前的两棵大树上,架起一面四四方方的白色银屏,《地道战》正在上演,所有的目光都射向黑白的动感地带。突然,屏幕一片漆黑。不对呀刚换了片子的,不该停呀?这时听见中间亮灯处的放映员老孙发话了:“机子出毛病了,大家不要着急,等一下,拾掇拾掇就好啦!”——你看,“机子”被安到电影放映机身上了。
●而在解放后的几十年内,“机子”是农民伯伯们对缝纫机的简称,“车(chā)子手表缝纫机”是那时令人羡慕的“三大件”。“这个机子该膏油了,倒底线儿都不灵活了。”“咱家没有机子,到你二婶家做一下裤子,到合作社里买一轱辘儿线拿上,不能让人家又贴机子又贴线……”
如今“机子”已经深入我们的生产、生活和文化积淀之中,并且成为了社会生产力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风向标了。
过去赶大车的车夫现在华丽转身为司机,过去的碌碡换成了庞然的压路机,过去的算盘变成了计算机,老*牛变成了拖拉机,桌子上摆上了收音机,后来娃娃们用上了游戏机,老师让买复读机,上课还偷偷耍手机……“机子”已经充斥了每个人的全部空间。
但有的人可能并不知道,从上世纪末往前回溯三千年,“机子”一词是有特指的,那就是专指男耕女织忠厚传家一代又一代的织布机,母亲们经常说“织幕捻的机子”(“幕捻”就是手工织出来的老粗布)。
咱们从字的来源开始讲起:“機”(“机”的繁体)的本字是“幾”,解放以后简化成了“几”(注:“几”古已有之,象形字,指案几、茶几一类的什物),“幾”金文中的写法是这样的:
是个会意字,由“丝”“戈”“人”(或“大”,“大”也表示“人”)三部分组成,这是一幅活脱脱的祖辈坐在机子上织布的场面:“戈”表示织机的本体,左边有一个“人”(或“大”)字,表示人坐在织机里边操作杼梭,而上边整齐排列着的“丝”就是指一条一条的经线。“幾”最早就表示织机,后来被借用为表示疑问性质的人称代词,如“人生幾何?”“明月幾时有?”。后来为了区别于表示织机的“幾”,在其左边加了个“木”旁,表示织机是用木头做成的。
其实这类本字被挪用后,另加形旁表示本字者泛泛也。比如“莫”,会意字,太阳落在了草丛中,表示*昏,后来借作否定助词后,在下边加一“日”字成为“暮”。
前一段时间收看央视10套《百家讲坛》栏目,由中国丝绸博物馆周旸先生(虽为女士,但笔者尊其为先生)主讲的《镇馆之宝21·绫罗绸缎的奥秘》中专门讲解了“機”字的前世今生。她如是说:“‘机’字是象形文字,我们来年年这个‘机’字的繁体,它的左边是‘木’,说明织机大部分是用木头做的,当然现代的很多织机都是铁做的,但在一百多年前的几千年内织机都是用木头打制的。同时它的右边呢,我们可以看到:它其实是像一个这样的戊戌变法的“戌”字,如果我们从它来看,这就相当于一个织机的一个侧视图,这个相当于一个机架,机架上面有踏板。同时最有意思的它的上面有两个‘纟’,这说明什么呢?中国的织机上面布置的经线是丝线……”
周旸先生讲到“神机妙算”这个成语里的“机”就是指古代的织机:“成语‘神机妙算’能够太切帖地描述汉机以及相配套的织造技术的完美的词语,我们说‘神机’指的是织机的本身,指的是硬件;那么‘妙算’指的是跟机械、跟织机相配套的操作系统和程序……”
笔者这里指出:“機”字上面的“丝”,表示经线,而“經”(“经”)的本字就是“巠”,上面是绷着的一条条整齐而平行的线,下边的“工”字就是栩栩如生地画出了古老的腰机。
这方面周旸先生也有精彩讲述:“南北纵向为经,东西横向为纬,所以经纬天地。从地理概念来讲的话,其实最早它是来自于一个纺织品的概念,我们从蚕茧里边抽出一根根的丝,这些丝不能自动变成丝绸的。那么我们首先要借助织机的力量,才能够把它们交织在一起。我是一名织工,我前面面对的是一台织机的话,我就会看到:预先按照一定规律、一定设计排布在织机上的那叫作经线,垂直于我的身体……”
说到经线上的丝,有一个成语“丝丝入扣”,最初就是指织布机上的排列好的每一根经线都穿入进筘的缝隙中,“扣”后来写成了“筘”,我们这里土话叫“筬”(shé)。
在华夏民族包容融合、兼收并蓄地发展进程中,从远古洪荒磕磕绊绊一路走来,“机子”每日咣当咣当,经年不息,从它上面剪下来的一匹匹或粗布或华锦,包裹着我们的岁月,开拓出了千古不朽的丝绸之路。“机子”也成为历代文学作品所青睐的角色:
司马迁《史记·郦生陆贾列传》中有“农夫释耒,工女下机,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。”的句子,是说:田地里稼穑的农夫放下手中的犁,家中织布的妇女从织布机上下来(指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)。
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乐府文学是我国文学史上一个重要阶段,其中长篇叙事诗《孔雀东南飞》中
“鸡鸣入机织,夜夜不得息。
三日断五匹,大人故嫌迟。”
这是说:每天当鸡叫的时候我(刘兰芝)就进到机子里开始织布,天天晚上都不能休息。三天就能在机上截下五匹布,但婆婆还故意嫌我缓慢松弛。
我们耳熟能详的《木兰诗》中开篇就是:
“唧唧复唧唧,木兰当户织。
不闻机杼声,唯闻女叹息。”
是说:织幕捻机子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,花木兰在当门处忙着织幕捻。忽然,机子停了下来不再作响,只听见姑娘在叹息的声音。
如今两鬓如雪的老母亲已不再手摇纺线车、身坐织布机穿梭踏板,那久违了的咣当咣当机杼声早已淡出了我们的生活。但是“机子”一词却从来没有从黎民百姓的口中消失过,探首窗外通衢,车水马龙;眺望远处工厂,机声隆隆;翘首建筑工地,塔吊冉冉;走过大西高铁,机车呼啸。
是的,我们发明并一步步改进了“机子”,而“机子”也正承载着我们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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